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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ic: 怀念余光中 任何英文可以做的事情,中文定可以做得更好 (Read 108 ti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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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也是唯一一次见余光中,是2014年5月。他应光华文化中心邀请,来香港座谈《当中文遇见英文》;我是座谈会的主持。当年余光中85岁,座谈前跟他用餐,他话不多;但头脑灵活,动作敏捷,更小心饮食。如此全无老态,瘦而不弱,我以为他会活到100岁。

座谈会上,他第一句对观众说的话是“我不要你洗耳恭听,我要你听后洗耳”。有谓对着台下的观众,站在台上连珠爆发地说笑话的“stand-up comedy”,是美国人的原创艺术,也最能显示美国人的本色。如果看过余光中的“表演”,自会明白有种东西叫“sit -down comedy”,最能显示智者学人的修炼涵养。只是正襟危坐,但多少学问,几许机智,都付笑谈中。

座谈会上有人问,较之英文这强势外语,中文作为母语有多重要。好一个余光中,没有义正词严,没有长篇大论,只答道:“有三件事情不用母语来做不称心:写诗、骂人和临终时说遗愿。”

这就是余光中,一个不折不扣的“表演作家(writer as performer)”。中文在他的笔下变成跟英文一样充满表演欲与娱乐性的语言(performing language)。这跟余光中学贯中西,不但读懂了莎士比亚、王尔德和叶慈,更读通了中文和英文的共性大有关系。

对一整代中国作家和知识分子,英文是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它是德先生(民主—Democracy)、赛先生(科学—Science)和费小姐(自由—Freedom)这些胜利者的语言,代表文明和进步、时尚与好生活。“民国女子”张爱玲在上海租界长大,她曾将《金锁记》改写成英文小说《The Rouge of the North》,更将全本《海上花》译成英文。到了晚年,在美国生活的张爱玲,两部自传小说《雷峰塔》和《易经》都是用英文写的。她毕生的遗憾,是她的英文写作没有像林语堂那样,在西方受到读者欢迎和学术界重视。

祖师奶奶的英文造诣高、对美国文化更常有真知灼见。她用中文写作时不随便加插英文,但几乎每次皆能曲尽其妙。她在《谈看书》提到“the ring of truth”,形容它是事实发出的“金石声”,让人听上去“内脏感到对”(internally right),因为“可以隐隐听见许多弦外之音齐鸣,觉得里面有深度阔度”。这不是翻译,而是利用外国语言的新奇和陌生去作思想的跳跃。在《忆胡适之》一文,她将“feet of clay”译成“黏土脚”,说凡是偶像都有“黏土脚”,否则就“站不住脚,不可信”,不动声色就颠覆了“feet of clay”解作性格缺陷的原意。

余光中比张爱玲小8岁。他一生与英文有缘,为学好英文,想必流过不少血汗和泪水。他在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后又在美国艾奥瓦大学攻读艺术硕士。座谈会上,他说他从20世纪前半段最伟大的诗人的英文当中,学到了英文文法的可贵。

按他的分析,英文的文法尊卑分明、长幼有序。主、谓、宾语完整地排列成句子,讲究辈份;中文则比较看不出来。英文会把因果关系解释清楚,中文则着重意会。中文的长句由很多短句串连而成;而英文的长句则像建筑一样,有高有低、有正有反、有主有客。他表示,从英文中学会写长而不乱的句子。

在南京而不是华洋杂处的上海出生的余光中跟张爱玲不同,他从来没有以英语写作留名的志向和抱负。他的英语写作能力也许不及张爱玲和林语堂,但对优秀的英语写作有极高的领悟和鉴赏能力,因而选择以翻译而非创作与英文建立“亲密关系”。

余光中不是不会在写作中夹杂英文,但用起英文来总是有板有眼,不卑不亢。有时就像旅人离开是为了回来,余光中用英文,是借它来彰显中文的美而有力。英文在他的中文写作中不管多么灵巧俏丽,也只是善解人意的婢女,顶多是千娇百媚的爱妾。只要中文这个知书达礼、仪态万千的大家闺秀正室出场,马上得靠边站当第二把手。多年前,他为梁锡华的散文集《挥袖话爱情》作序,说作者写自己“每到紧要关头,却又左右而顾,吞吐而言,或者索性戛然而止”。他用英文“tantalizing”形容此一诱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散文风格,却不忘在“tantalizing”之前加上“探透耐性”四个字。“探透耐性”之于“tantalizing”,当然是音意俱佳、妙到毫颠的翻译。在余光中的心目中,可能更是确凿的证据,向世人宣示“任何英文可以做的事情,中文定可做得更好”(Anything English can do, Chinese can do better.)

那次座谈会给我最深刻印象的,不是余光中的妙语如珠和出口成文——他这样做只是符合我们对他的期望——而是我留意到,他一开腔,他坐在观众席第一行的太座打了个呵欠。我当时感到一阵温暖,这就是很多伟大作家求之不得的平凡幸福:当他浑身解数在颠倒众生的时候,一对看过他最好,也看过他最坏,略带疲惫的眼睛,在温柔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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