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知秋
赵帅偶尔会在秋天想到叶秋,一叶知秋,偶尔顺带着一叶知叶秋。可是现在是冬天,窗外飘着的是雪花,赵帅却想到了叶秋。因为他想起了叶秋曾经和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冬天最适合画画了。”
叶秋说这句话时,赵帅读小学四年级,坐在一间不算宽敞的画室里。他不是很理解这句话,在赵帅的眼里,画画远不如动画片和游戏机给予他的快乐多。但是,隐隐的他又好像知道叶秋为什么这么说,他把目光移到坐在旁边的杜万达。
赵帅知道叶秋是喜欢杜万达的。不过在赵帅的理解中,喜欢两个字却又是虚无的。这就如同别人向你描述一场冒险,你把他说的雷电,饥饿,野兽和孤独拼凑在一起,你已经非常确信那是一场货真价实的冒险,却始终无法体会冒险中的种种心情。
赵帅刚来这间画室的时候,寒假刚刚开始,他和同龄的小学生画了几天素描之后,就被老师放在了这个都是高中生的小圈子里画石膏头像,而且他画的不比高中生差多少。
画室的老师三十岁出头,她可能电影看多,于是把赵帅看错成天才。她真诚的希望着赵帅可以一无反顾的走向艺术人生,继而成为大师之后荣归故里,指着启蒙老师热泪盈眶的戏码也一次次在她心里演练。可惜赵帅从小自知,自己对于画画的热爱仅限于被逼着画画时反而很
快乐的程度。
赵帅刚来到这个小圈子的时候,第一个搭讪的便是叶秋。
叶秋看着赵帅问:“小弟弟叫什么名字呀?”
“赵帅。”
叶秋笑着说:“好普通的名字呀,班里不会有相同名字的人吧。”
赵帅摇着头说:“不会,就是老师有时候要同学回答问题,顺嘴就会说出我的名字。”
叶秋说:“果然是你的名字太顺口普通了吧?”
赵帅还是摇头,说:“不是,是因为老师知道我肯定什么问题都能答得出来。”
“哈哈哈哈,”赵帅眼前的姐姐开朗的笑起来,他从没看过这么好看的笑。
“姐姐叫什么?”赵帅小声的问。
“叶秋。”她莞尔一笑,“一叶知秋的叶秋。”
还没来得及赵帅开口,一旁戴眼镜的高中生就说:“你和人家说一叶知秋,你当人家真的懂啊。”
赵帅说:“是看见一片叶子凋落就知道秋天来临的意思吧。”
“哟。”高中生说,“很了不起嘛。”
赵帅后来知道这个高中生叫杜万达,读高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学渣,估计读了高中也是查词典才知道一叶知秋的含义。不过他虽然在学业上没什么造诣,画画却非常好看,算是这个画石膏头像小圈子里画的最好的。而坐在另一旁的叶秋和杜万达读同一所高中,比他小一个
年级,她画画喜欢用不明显的对比,画面总是一片淡淡的宁静。
除了杜万达和叶秋,赵帅对于这间画室的其他人,包括那个对他给予厚望的老师的记忆都是模糊的,他们就好像摆在离他很远处的石膏头像一样,眯起眼睛就变成了黑白灰组成的简单色块。
几年后的赵帅回忆起这段时光时,总会不禁体会到一种孤独。这种孤独隐隐约约,因为年少的赵帅没有意识到这份孤独,只是在回忆时渐渐体会的。赵帅并不是没有一起谈话的人,叶秋是个典型喋喋不朽的女孩,经常和赵帅说些有趣的事,可是她和赵帅的每次谈话最后都会
演变成她和杜万达的斗嘴。所以赵帅在不知不觉中就感觉到了叶秋对杜万达的好感。
这是个寒冷的冬天,画室里暖气却开得很足,叶秋坐在教室的一角安心的画着对比寡淡的素描,身边坐着喜欢的男孩。喜欢的心情藏在心里不想表露,却喜悦的总想传达些什么细枝末节,于是她只好莫名其妙的对置身事外的赵帅说那么一句:“冬天最适合画画了。”
是这么一回事吧,赵帅淡淡的想。
寒假结束,画室就变成了每周日下午开放。
有一次在画室,赵帅去厕所,回来时在狭小的走廊里迎面跑过来一个差不多大的男生,他去厕所换画水粉要用的水。由于他跑的太快了,他们差一点撞上,还好他急刹车,不过水桶里的脏水还是泼了赵帅一身。
他赶紧和赵帅道歉,赵帅下意识的说没关系。
回到教室,杜万达看见赵帅的样子,好笑的问他怎么了,赵帅说了原因。杜万达问他:“你没对他发脾气呀?”
赵帅说:“没有啊。他又不是故意的。”
他说:“你知道吗?如果再过几年,你读初中了,你遇见这回事,就算脾气好的你也会多说他几句的,比如‘下次注意些’之类的。”
赵帅说:“也许吧。”
他又说:“可是再过了几年之后呢,你可能又会不多说那几句责备的话,反而又回到你今天的样子,你说怪不怪?”
赵帅看着杜万达,他一丝不苟的画着画,一边和赵帅说着这些话,赵帅却越来越听不懂。
赵帅说:“为什么我的想法会变来变去?”
他接着说:“这就是成长呀。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现在做的事是对的还错的,也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是逃避还是面对,因为人的选择是循环往复的。”
赵帅不知道他说这些话的意思,也不懂他为什么对着自己自言自语。赵帅想如果他这天没有被一个冒失鬼淋了一身的脏水,杜万达的这些话要如何说出口,他这么想,因为他觉得杜万达的这些话是不得不说的。
这会,叶秋买东西回来,看见赵帅一身的脏水,马上大惊小怪起来。她俯下身给傻站在那里的赵帅擦干净手和脖子。赵帅一边说着谢谢,一边近距离看着叶秋精致好看的五官,突然有一些害羞。
夏天刚开始的时候,画室组织去附近的公园写生。
画室里同龄的孩子家长都跟来了,有的陪在身边帮着削铅笔或者拿吃的,有的父母甚至叫来了亲戚一起野餐,好以此炫耀一下自己孩子是多么多才多艺。赵帅的父母也跟着来了,但是赵帅把他们打发的远远的,只想自己画一会画。这个公园赵帅和朋友常来,他找到一个还不
错的位置。
不一会过来一个人影,赵帅眯眼看过去,是杜万达。杜万达拿着画板轻轻坐下,把背包随意的放在一旁的草地上。
他说:“看你一个人很孤单嘛,来陪陪你。”
赵帅说:“不信,你肯定觉得这个地方好。”
杜万达笑着说:“哟哟哟,不过嘛,这里是不错。”
赵帅和杜万达面前是茂密的灌木和高低参差不齐的树木,而在这些树木后面是高耸的摩天轮,景色由近及远,高低错落,确实是个取景的好地方。
不一会,叶秋就也来了。赵帅和杜万达好像提前就知道她会寻到这里一样,看都没看一眼,接着画画。叶秋气的直跺脚,没人理他,也只好找个位置开始画画。
叶秋问杜万达树的轮廓线怎么画好看一些。
杜万达笑着说:“写名字就好了。”
叶秋疑惑的看着他,他拿过她的画板,开始在树的轮廓线位置上写杜万达,他写的很飘逸很潦草,竟真的就好像树叶一样。叶秋吃惊的看着杜万达,赵帅也吃惊的看着他们,因为这一次他不仅在叶秋的眼里看见了温柔,也从杜万达的眼里看见了那种光。
这真是一个安静的一天。工作后的赵帅总想在假日找到这样的一天,他想着带着画板去附近的草地或者公园画一会画,或者看一会书也成。可是当假期来临,起床就已经是将近中午,紧接着吃饭看看手机消息,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赵帅对这一天念念不忘,又不是仅仅因
为这一天是之后每一天向往的安静一天,也是因为这一天的那场雨。
雨来的非常突然,也来的还算客气,黄昏的颜色已经染透了树叶,雨水才开始落下。赵帅他们的画也画的差不多了,却走不了,他们三个困在了公园深处的一个亭子里。
杜万达说:“我带伞了。”
赵帅和叶秋羡慕的看着他。
他把背包里的伞拿出来,递给赵帅,说:“你爸爸妈妈在公园正门等你呢吧,快去吧,他们该着急了。”
赵帅难以置信的看着杜万达,“那你们怎么办?”
杜万达笑了笑,看了看一旁的叶秋说:“我陪着她,一会雨停了再走。”
赵帅这一刻好像从这个维度里脱离,站在了屏幕外,屏幕里左边是看着叶秋的赵帅,右边是看着杜万达的叶秋。看着看着,叶秋就低下头,却露出了好看的笑容。
赵帅在这会有些不想走,刚才着急的心情一抹而去。
但是他又只好走。
走向公园大门的路变得很曲折,赵帅无法集中精神,每一个雨滴敲击着雨伞,他就要重头思考一次。他开始想象杜万达会和叶秋说什么,他想象叶秋会如何高兴,他想象着雨停时的失望,也想象着雨停后的故事。
直到后来,赵帅读了一本名叫《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书,他读到那段主人公因为室友和自己喜欢的女孩约会而苦恼的段落,他惊讶的寻求到了共鸣。
原来是因为喜欢。
写生之后的一个周末,赵帅因为和同学之前在外面玩,记错了时间,结果到画室时还特别早。他刚要打开大门,傻傻的大喊一声自己是第一名,却发现里面似乎有人。于是他透过门缝偷偷看向画室里面。
叶秋和杜万达两个人安静的听着歌,一人一个耳机,两个人靠的很近,杜万达的手搂着叶秋年轻苗条的腰肢。赵帅很想知道他们听的是什么歌却听不到,就好像他很想推门进去却动不了一样。
他就静静的看着他们。
这时,叶秋轻轻把头搭在了杜万达的肩膀上,赵帅看着叶秋的眼睛,她的眼睛那么温柔,就好像静静流淌的湖水。杜万达慢慢侧过头,亲吻着叶秋的嘴唇,叶秋不自觉的抱住了杜万达的脖子。
过了一会,杜万达的手轻轻从叶秋的背上离开,慢慢放在了叶秋的胸脯上。赵帅已经看呆了,他看见杜万达轻轻抚摸着叶秋挺拔的胸脯,叶秋的脸微微红着,好像熟透的新鲜水果。
门外看着这一切的赵帅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她看着叶秋的眼睛,她看着叶秋的胸,她看着叶秋柔软的嘴唇,就好像在画室里构图一样一心一意。可是叶秋不是石膏,叶秋的余光也看见了门外的赵帅,她赶紧从杜万达身边移开,吃惊的看着门外。而杜万达意识到了什么,
也回过头看着门外。
“赵帅!”杜万达很大声的喊道。
赵帅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解释,也许他确实也是一个偷窥者,他转过头就跑掉了。
他愤怒,他惊讶,他也有一种兴奋和欣喜。不管怎样,混乱的心绪让他没有去打开大门,却打开了一扇心门。她看着门缝里娇羞的叶秋,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受,这种感受从未有过,却一下子超越了至今为止体验过的所有感受,直击心底。
那天之后,赵帅没再去过画室。正巧他的父母也想让他专心学习,不对艺术这条路抱有幻想,就不问理由的答应他了。
也是从那天起,赵帅第一次想快些长大。
赵帅再遇见叶秋,已经是暑假了。他在路边闲逛,突然听见有人唤他,远远的看着叶秋一个人站在一家小商店的门口朝她招手。
叶秋没有穿平时在美术班不怕脏的深色短袖,而是穿着漂亮的淡绿色连衣裙,赵帅原来一直是不喜欢班里女生穿这种衣服的,他觉得她们穿起来就好像把自己套进了麻袋,非常奇怪。而叶秋穿着连衣裙,却更加凸显出她的漂亮。
叶秋在小商店里买了两支雪糕,一人一支。
叶秋从雪糕袋的顶端撕开,用手拿着雪糕袋吃,而赵帅直接撕掉了雪糕袋,拿着雪糕棍吃了起来。
叶秋说:“赵帅,你怎么不来画室了?”
赵帅只好撒谎说:“我爸爸不让我学了,怕耽误我学习。”
叶秋看着赵帅说:“那要走了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呀。”
赵帅小声地说:“没来得及。”
叶秋说:“你不知道这世界上最让人讨厌的事就是不告而别吗?”
赵帅知道叶秋那天看见了自己,他也明白自己看到了不得了的一幕。那一幕里虽然都是美好的东西,但也是私人的东西。可是叶秋却绝口不提那天的事,开始赵帅觉得是她善解人意,不和自己计较,渐渐地却发现叶秋似乎并不在意那天的事,因为她现在有更在意的事了。他
听出了叶秋声音的不对劲,就好像家里的暖壶接水时快要接满时的尖锐声音。
突然,叶秋就哭了。
赵帅一下子就想到了,杜万达不告而别了。
在叶秋一会哭一会倾诉的复杂表达中,赵帅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杜万达学业不好,即使艺考的部分过了,文化课也很难过线。于是他终于听从了家里的建议,出国读书去了。杜万达的走很多他班里的同学都知道,叶秋却不知道。
叶秋还听说杜万达家里让他出国的意愿很久之前就已经有了,只是他一直摇摆不定。赵帅听到这,突然想到了自己被淋脏水的那天,杜万达对他说的那些话,也许那时候他就在由于是走还是不走,或者也在犹豫和叶秋在一起或是不在一起。而现在,都有了答案。
叶秋一开始哭就停不下来,赵帅很想学着电视里的男二号抱一抱叶秋安慰她一下。可是叶秋离她太近,每当他瞥见叶秋挺拔的胸脯,就羞红起脸来,生怕自己抱一抱叶秋的时候会不小心碰到。而明明没碰到,心也怦怦跳个不停。
于是就这样叶秋一直哭,好像哭了一个夏天的下午,又好像已经哭了整整一个夏天。赵帅陪在她身边,默默地吃了一下午的雪糕,因为他以为只有吃了雪糕才能让自己的脸显得不那么红,才能让自己的心跳的不那么厉害。
那天告别之后,赵帅很久也没见过叶秋。在赵帅的记忆里,那天之后,好像夏天也结束了。
今年年初,已经工作了几年的赵帅去北京出差,公司要他去一家平面设计公司谈设计logo的相关事宜。在公司大厅等候的时候,他看见一个背影,仅仅背影,他就认出了那是叶秋。
她似乎有些变化,不过这些变化又是在他认出她之后才发现的。
他试着唤她,叶秋转过头,看见赵帅,先是非常惊讶,然后便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她一把抓住赵帅的胳膊。远处有人叫她做事,她朝着那边喊:“等我一会!”
赵帅说:“你先忙。”
叶秋说:“晚上请你吃饭。”
晚上,他们去一家附近的菜馆吃饭。他们聊最近的生活,叶秋大学读了平面设计,现在也算小有名气。而赵帅学了计算机,没日没夜的坐在电脑前,难得出来走走。赵帅没想到,最后三个人里坚持画画的那个人竟是当年明暗部分总是画不出对比的叶秋。
后来他们又买了啤酒到叶秋公寓的天台上喝。
喝到微醺,赵帅问叶秋这几年是否知道杜万达的下落。
叶秋摇头,她端着啤酒,眼睛稍稍眯着,显得更加迷人。她说:“我们那时候走散的人,就真的走散了,没什么qq,也没有微信。”
赵帅听出了叶秋失望的口气,可见她还是没有忘了杜万达。不过她也没有深陷其中,这些年交过几个男朋友,如今还是形单影只。
赵帅借着酒精的作用,说:“话说画画的时候,我还喜欢过你。”
叶秋笑了起来,“你那时候还是个小屁孩,还懂喜欢不喜欢呀。”
他说:“遇见你之前不知道,遇见你就知道了。”
她不笑了,无奈的喝着啤酒。
赵帅走过去,贴着叶秋,他又看到了她的胸脯,没有记忆中的挺拔,却愈显饱满。他有些醉了,脸很红,他凑过去想吻她。
叶秋却用手挡住了他的脸,浅浅的笑着说:“赵帅呀,别这样。”
赵帅后退几步,摆摆手,好像这样可以化解尴尬。或者根本没有尴尬,就像叶秋不介意赵帅看见自己和杜万达动情的那一幕一样,面对他今天的失礼,叶秋还是一笑而过。一叶知秋,赵帅突然有些难受,原来叶秋自始至终都把他看成一个孩子。他曾经以为自己长大了便好,
却忘了叶秋也在前行。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无数不相干的画面: 想起“县界长长的隧道”,想起“孙柔嘉的柔弱的大眼睛”、想起”给刚出生的小侄子买的金算盘吊坠”、想起新闻中刺耳的“人民币近三月兑美元贬值8%”,想起投了荷兰的大麻项目Bitcanna,想起凌晨四点的
海棠花盛开,想起自己在Dream Market上面看到的干枯的大麻叶子时的沾沾自喜,想到了叶子,想到了眼前的叶秋。
赵帅接着喝酒,他举起啤酒瓶一饮而尽,脑中的片段还在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