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婚恋网上的江湖)
有一个42岁的广州女性,曾谈过三个男友,都是世纪佳缘上认识的,也都是做传销的。到了第三次,她仍然不肯放弃,还想救男友出来。“她就是觉得这个人对她好,就像中邪了一样。”
有人形容这种心理,“就像把一颗糖放进孩子嘴里,又活生生抠出来,孩子不哭死才怪。”
2012年情人节,一家婚恋网站的模特撑开半把雨伞,上面写有“寻找风雨同路的另一半”的字样,站立在人流不息的上海南京西路街头。图片来自视觉中国2012年情人节,一家婚恋网站的模特撑开半把雨伞,上面写有“寻找风雨同路的另一半”的字样,站立在人流不息的上海南京西路街头。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两百多年前,英国女作家简·奥斯汀在她的《傲慢与偏见》里写道,女人们往往会把爱情这种东西,幻想得不太切合实际。
实际上,男人也不例外。
2017年9月7日清晨,37岁的创业者苏享茂在北京家中跳楼自杀。他留下遗言,称自己遭遇骗婚,“这个离婚协议把我逼死了。”
他刚结束与前妻翟欣欣40天的短暂婚姻。今年3月,他们在婚恋网站相识,随后闪婚。
在2016年,平均每月,中国有1659万人会登录婚恋网站。他们的年龄主要在26到34岁之间。通常是在晚上,他们会打开手机或者电脑,寻觅那个久等不来的人。
这些怀抱期待的男女,为婚恋网站贡献了超过2亿的APP装机量,每月超过2.7亿的点击量、1018万小时的浏览时间。这是第三方调查机构艾瑞咨询提供的统计数据。
一些人在此追求爱情,它是对抗平凡日子的良药,提供安慰,击碎孤独。但现实总是宽广得多,这里还有被骗入传销仍不死心的痴心人、流连风月的浪子……
“咔”一声,轻敲登录,这里有无尽的秘密,幽深的人性。
一位程序员手机里安装的婚恋交友APP。他今年27岁,之前只谈过一段半年的异地恋。新京报记者罗婷 摄一位程序员手机里安装的婚恋交友APP。他今年27岁,之前只谈过一段半年的异地恋。新京报记者罗婷 摄
“码农”历险记
“码农”林博然做了一个检举婚恋网站骗子的网站。
它叫“照妖镜”。
这并不是一个用户体验很好的网站。界面粗糙、访问速度慢、图片搜索一天只能5次,最重要的是,因为服务器维护,它只有早8点到晚11点间可以访问。
但上面挂着的28条信息,却基本囊括了婚恋网站上所有的骗术——茶托、酒托、业务推销、网店微商、借钱、甚至传销。每条都有这些疑似骗子的QQ、电话、照片、微信等信息。
林博然今年32岁,毕业于国内某知名大学,后进入体制,成为一名码农。
他相貌清秀,笑起来有酒窝,对自己的定义却是“资深单身狗”。从本科到研究生,学的都是计算机,男女比例七比一。一不小心,就单到了27岁。
爸妈急了,催他赶紧找对象。他才于2012年在婚恋网站注册。5年里,他深聊过的女孩超过50人,在线下见过的则超过20人。爱情没找着,骗子,却遇到了一大堆。
最容易遇到的是酒托。
她们一般说是北京高校的学生,或刚参加工作。聊着聊着,就会突然说,最近工作压力大,很累,很郁闷,想出去喝喝酒。
还有的,明明约的是出来吃饭,到了约定地点,她们却说自己吃过了,临时要去KTV唱歌。林博然提出自己嗓子不好,唱不了,她们便借故消失,或转头就走。
还有一些推销石油或白银现货交易平台。她们从不和人见面,只在微信朋友圈发布转账、收益的截图,塑造自己的工作十分挣钱的假象,拉拢男性投资。如果遭拒,会情绪大变,“你连这个都不敢干,还敢干什么?!”
还有一个女子,说自己是中国音乐学院毕业。她会抓热点,电影《夏洛特烦恼》上映,她写信给电影主演,发在朋友圈,称两人相熟;歌手乔任梁逝世,她说两人录节目时认识,很伤心。但奇怪的是,他们没有合影。
林博然提出和她微信语音,却被拒,她拒绝的理由是自己结巴——她可是音乐学院的毕业生。
这些事让林博然很沮丧,觉得生气又失望。遇到的多了,他对网上的人戒心变得非常重。跟一个人聊,会首先想,她是不是骗子。
2015年国庆假期,他闭门不出,敲出了网站的代码,试图揪出更多动机不纯的人,让其他人不再上当。
林博然的遭遇,并非孤例。
事实上,目前各婚恋网站上,都有关于婚恋诈骗的提醒。世纪佳缘官网上有一个“安全中心”,列出了酒吧托、饭托、借贷诈骗、投资理财等诈骗方式的操作细节。
9月18日,百合网的一位红娘告诉新京报记者,“线上用户好多都是假的,天天都有投诉被骗的,太多了,没办法。你能把上亿注册用户都约谈一遍吗?不现实。”
2016年底,艾瑞咨询调查了1438位婚恋网站用户,他们对婚恋网站的满意程度,都低至百分之五。
但仍有超过六成的用户愿意为网站付费,他们希望把钱花在刀刃上,也就是网站严格审核身份——没人希望自己是被骗的那个。
“就像把一颗糖放进孩子嘴里,又活生生抠出来”
“但是有些人,信息都是真实的,你以为感情也是真实的,又能怎么防备呢?”
8月19日深夜,身在广东的姚阳,在电话那头发问。
故事已经过去一年了。婚恋网站里,曾有他生活中最甜蜜的念想,现在这一点念想死了。他经历渴慕、愤怒、仇恨,最终归于平静。
2015年,姚阳36岁,在小城佛山开一家中医馆。生活安静,只是年纪渐长,缺个爱人。
那年冬天,他在世纪佳缘上认识了一个叫倪好的东北姑娘,她在广州工作,有自己的化妆工作室。
这是一个知冷热的姑娘,每晚说晚安。姚阳母亲过生日,她会叮嘱他煮碗长寿面。他说自己没有房子,她说没关系,可以租。姚阳一颗心,顿时熨熨帖帖。
微信、电话接触半年后,倪好跑到佛山的中医馆,摘下帽子和墨镜的那一刻,姚阳“觉得好感动,第一次有人不声不响跑这么远来看我。”
他们甚至规划了未来,姚阳卖掉了自己的中医馆,要追随倪好去广州,两人一起打拼,建立小家庭。
很快,问题出现了。倪好邀请姚阳去广西北海旅游,到了当地,却告诉他,她想在这里投资项目。她的原话是:“你帮我参考一下,如果可以就做,如果不行,我就和你回广州。”
姚阳很快发现——那压根不是什么项目,而是1040传销。“面对那些狂热的人,我莫名感到恐惧,就像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精神病院。”
所谓的“1040工程”,宣传的是,投资70300,然后拉三个下线,下线再拉下线。到一定级别,会每个月分红10到99万的保底工资,直到拿够1040万。
种种迹象表明,倪好已是资深传销组织成员,她的目的,是为了发展他为下线。
媒体曾多次报道在婚恋网站上遭遇的骗局。图片来自网络媒体曾多次报道在婚恋网站上遭遇的骗局。图片来自网络
“我深爱她,怎么分析,也不觉得她是在骗我。”姚阳当时幻想,倪好清醒后,会因为感动而和他在一起。
两人在北海僵持了20多天,不欢而散。回了广州,姚阳实在想不通,昨天还亲亲热热要结婚的人,怎么突然就性情大变。他请人帮忙进行了暗中调查。
恍如晴天霹雳。真相是在他俩认识前,倪好就已入了传销组织。认识他前,她已有同居男友,还再以同样的手段在认识别的男性。“这对我打击太大了。”
失去理智时,姚阳唯一的想法,就是“把她弄死”。
紧要关头,是易铁阻止了他。
易铁,民间反传销人士。
易铁说,据他所知,传销组织在婚恋网站上拉下线的现象,由来已久。他们广撒网,同时联系几十个人,谁看似“傻白甜”,就多聊,套路丰富。
他们对成员“撩妹”、“撩汉”的培训已炉火纯青。按此前媒体报道,类似的团伙,内部都有一套信息系统和“学习手册”,有“教科书般”培养感情的节奏。比如一个二十出头、从没谈过恋爱的男生,约见女孩时,女生说不喝冷水,他会立刻给她冲一杯红糖水。
根据易铁的观察,这些受害者共同的特征是,年龄较大,恋爱经验较少,比较着急成家。
有一个42岁的广州女性,曾谈过三个男友,都是世纪佳缘上认识的,也都是做传销的。到了第三次,她仍然不肯放弃,还想救男友出来。“她就是觉得这个人对她好,就像中邪了一样。”
有人形容这种心理,“就像把一颗糖放进孩子嘴里,又活生生抠出来,孩子不哭死才怪。”
“那种资深钻石会员,很可能不是找对象的”
常有女孩子会在网上提问:“在相亲网站认识的男生,怎么判断他是想真心找伴侣,还是只想有短期关系?”
知情者透露,想找短期关系的男生,其实不在少数。
找到尹琪,是因为他在知乎上的一个回答,“自从不搞一夜情以后,就不买世纪佳缘的钻石会员了。”
9月16日夜里,他出现在东三环的一家咖啡馆。超过一米九的身高,在人群里特别扎眼。这位山东汉子,自称“大龄产品经理”,今年37岁了,是一个出行社交APP的创始人,也是一位准爸爸。
他落座便说,“我认为想找男女朋友,想结婚,想一夜情,这些需求很难说是独立的。如果让我排的话,一夜情在这几个需求里是最重要的,因为单身嘛。而这种婚恋网站,在‘给个理由’这件事上,是起了作用的。”
尹琪对自己过往的经历毫不讳言,还会加上作为产品经理的独到分析。在当下的话语体系里,绝对可以被称作一个“老司机”——从2000年上大学至今,他先后通过校园论坛BBS、QQ、QQ邮箱漂流瓶、人人网、世纪佳缘,以及2010年迈入移动互联时代后的微信摇一摇、附近的人、陌陌等应用,成功约到女孩子。他的朋友,甚至通过风靡一时的游戏劲舞团“打过猎”。
2010年,世纪佳缘借助相亲节目《非诚勿扰》空前火爆,风头一时无两。尹琪在那段时间成了它的会员。是朋友告诉他,这个东西“能约到”。
当时的世纪佳缘,用户之间收发信件,至少有一方要有邮票才能打开。邮票两块钱一张。他很快跳过这个阶段,在淘宝上买了钻石会员,收发信件无限制。
他自认是一个把话说得很明白的人。“我通常会跟对方说,我个人的习惯是,男女朋友交往前,肯定是要先接触,包括这方面的。如果大家在这方面不合适,那肯定也是不合适的。我说如果你觉得能接受,那咱们可以继续来往,你觉得不能接受,那就算了。”
有过一些经历后,他在2013年停止使用世纪佳缘。
因为移动互联网逐渐普及,手机变得更便利。
更重要的原因是,之后没多久,他结婚了。
但到如今,他仍觉得婚恋网站是不那么纯粹的。他知道的,现在世纪佳缘上还挂着不少已婚的男士。
“如果一个人连续几年在上面买会员,那可以想象,他很可能不是在这儿找对象的,而是像我当年一样,在这儿搞一夜情的。”他说。
2010年8月28日,南京街头公交车车身上的世纪佳缘网站广告。2010年8月28日,南京街头公交车车身上的世纪佳缘网站广告。
真心想找对象的,就能成了吗
正是因为网站的不确定性更多,一些更诚心、也更富有的用户,往往会购买这些婚恋网站提供的线下一对一红娘服务。
艾瑞咨询的调查显示,用户们愿意在婚恋产品上花钱。受访者的平均年花费金额,在2232元左右。
甚至有超过百分之二点五的用户,他们愿意花费每年过万的费用,以求找到合适的对象。
在注册百合网的当晚,我就接到了来自红娘的电话,推荐我使用线下服务。第二天,我便在百合网望京SOHO的办公室里,见到了一位穿着红裙子、满脸笑意的红娘。
她们有自己的一套话语体系。
比如说,习惯用别人的案例来开场。“上周来了个小姑娘,长得可漂亮了,央视工作,留学回来的,有北京户口,深圳有房,北京有车。父母是公务员。要找一个年薪三百万以上、有房有车的对象。”
“这姑娘条件很好啊。”
得到这个答案后,她摇了摇头,幽幽指出最大的弱点——“她27了,不小了,恋爱一两年就29了吧,结婚就30了吧,生孩子就32了吧,也大龄了。”
“男人最看重的条件是什么?”她问,又自己回答,是年龄。
她反复对记者强调,在她们的价值体系里,23岁到25岁是最黄金的年龄段;25到28岁就是分水岭的年龄,这个年龄的女生,需要把握每一天的机会;一到28到31岁,基本上就是备选了。
“其实很残酷,因为婚姻对女人来说,就是一个投资。”
但这种投资,在婚介所里,都是明码标价的。想要什么样的条件,就得支付什么样的价格。收费从11888元,到37888元,再到五万元、七万元……根据客户框出的要求,上不封顶。
如人们所知,这里数量最多的男性客户,就是“程序猿”。“他们可能不是那么主动,又比较传统,所以会选择这种传统的方法来谈恋爱,省事儿。”
他们偏爱文静、温柔的女孩儿,“太强势、太矫情的,他们不会哄。”
与之相反的,是金融行业的男生。他们对对象的要求极高,甚至会列出三围的标准。有人还喜欢性格强势的女孩,觉得有种驾驭感。
很多年前,来线下相亲的男客户,会喜欢嫩模、空姐、二三线演员,而现在这些职业几乎没人会选。“因为他们圈子太乱了,太浮躁。”
男孩儿女孩儿们,每个月到望京SOHO的这个办公室里来至少一次,在布置成粉红色的见面室里,打量对方。
他们常常会问红娘的,也是名列这个行业里流传的“客户蠢问题榜单”第一名的问题:“交了钱,一定能找到对的人吗?”
当然不能了,百合网这位红娘说,“没有任何一家公司能给你这样的承诺。”
婚恋网上的江湖:男子聊50个女孩 遇到骗子一堆
是不是这辈子都找不到了?
林博然眼见着慢慢晃过了32岁。
日子越往下过,林博然越觉得像哥伦布,泅渡于茫茫海洋,不再过分期待,能遇到属于自己的那块新大陆。
他最近在看动漫《进击的巨人》,他理想中的妻子,应该是像里面的女主角三笠·阿克曼那样,对外沉稳冷静,对她喜欢的男孩子艾伦·耶格尔却极尽温柔。
他不是没有遇到喜欢的人。可是好多时候,和女孩子交往并不像写代码、debug那样简单。
他是典型的理工男,特别喜欢较真。一旦觉得这个事儿自己是对的,就一定要跟对方辩出个理来。
比如一起吃饭,女孩子出于关心会说,听说睡觉前喝红酒有好处。他会回,科学研究表明,红酒虽然对人有一些有益的成分,但其实酒精对人的害处是很大的。它再有益也比不上酒精对人体的害处。
聊到这儿,就真无法再聊下去了。这样的教训,吃过太多。
他甚至看过类似《教你如何谈恋爱》之类的书。其中门道,仍然难解。
也有女孩子喜欢她,也是适合居家过日子的姑娘。但只要他不感兴趣,就不会再约人家出来。世纪佳缘里,还有一千多封站内信没看。他不想打开。
父亲让他解释一直找不到对象的理由,他说没有遇到有感觉的。这在上一辈看来,简直不可理喻。“找什么感觉啊?感觉这个东西啊,你现在再有感觉,过两年就没了!”
2014年秋天,“浪子”尹琪结婚了。
结婚前,他和妻子分分合合好几次。到了2014年夏天,他创业失败,处于低谷期,家里又在催,他打电话给她,说我们结婚吧。女孩在那头说,好。
事儿就这样定了。
他自认是一个“兼容性”很差的人,找到合适的人不容易。前些年他约女孩子的事儿,妻子多少也知道。
问他如何看待爱、性和婚姻的关系,他说,爱和婚姻放得近一些吧,性在我看来是一个基本可以独立存在的。
他们的孩子将在今年春节出生,他俩要升级了,成为爸爸和妈妈。
在一年的撕扯之后,姚阳放下了执念,在一家中医馆找到了工作。他已经把和倪好的联系方式全部切断。
至于倪好是不是还在北海的传销组织,没有人知道。
在苏享茂自杀后,许多婚恋网站的用户都出来分享了他们被骗的经历。
一个女孩在帖子的最后这样写道:我觉得方式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要真诚,一个骗子也许可能欺骗别人的感情,可是无法收获爱情。不真诚的话到最后很难幸福。
“最后一句话收尾,去爱吧,不要害怕受到伤害。”
(文中被采访对象均为化名)